永远[上]  [中]

黄少天愣住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周泽楷对他发自真心的笑容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周泽楷直面呼唤他的名字了。

现在，是什么状况？

但黄少天最大的本事莫过于虽然什么都还没搞清楚，但第一时间立刻就回应起周泽楷。

“嗯嗯我回来了今天烧的是什么菜啊，闻着真香啊我来瞧瞧。”

周泽楷腼腆地站在餐桌旁边，发边有些微的薄汗，像是被检阅的士兵一样惶惶地等待军官的审核。

“酸甜炸云吞、浓酱蒸凤爪、鱼滑酿尖椒、松华鸡蛋散、上汤灼猪红、面豉蒸排骨都是广州菜嘛，周泽楷你什么时候会做的，看起来比广州大酒店的还好吃的样子。”黄少天恨不得立刻大快朵颐，转头眼睛发光地望着周泽楷，“有那么好的厨艺干嘛不早点做这些啊，害得我刚才在外面大吃了一顿，现在都饱了，根本吃不下这些了。”

“来北京住……开始学了。”周泽楷微微一笑，转身进厨房，端两碗饭出来，随后看到清蒸水蛋又想起了没加酱油，又回去厨房那儿。

黄少天坐在餐椅上，用食指尖轻轻戳了戳光滑软嫩的清蒸水蛋，水蛋没有期待中的凹陷，反而是他的食指尖穿过了水蛋，像是戳进去了。

他总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测试自己是否活着，仿佛也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

提醒自己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

人真正死了之后，才会发现，原来以灵魂的姿态存在这个世界，原来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如果不去运用好灵魂体里的每一点力量，你连地面也无法站得住，下一秒便沉入深渊，沉入地狱。

所以他还能站在周泽楷面前，已经是奢侈得不能再奢侈的圆满了，即使这种圆满是有期限的。

周泽楷坐了下来，淋好酱油的清蒸水蛋散发着阵阵酱油味的蛋香。满满的一桌菜冒着热腾腾的水汽，在雾气中明朗的笑容也像是若有若无的。

黄少天笑着指挥周泽楷的筷子往哪夹夹哪道菜，每品尝一道菜，黄少天都要问周泽楷好味吗好味吗，而周泽楷总是鼓着腮帮子点头，像极了把所有吃的都藏在自己腮里、鼓着脸的小仓鼠。

其实黄少天心知肚明，他不用问也知道，这些菜一定很好吃，绝对五星级米其林餐厅大厨级别的水准。

因为这些菜是周泽楷做的。

周泽楷无论做什么都要达到极致的完美。

周泽楷说从他们在北京同居的那一刻就开始学了，但直到现在这些菜才被摆上家里的餐桌上。

黄少天猜，周泽楷肯定在瞒着他的无数个日夜偷偷练习，只为了他偶尔无心的抱怨粤菜不正宗。周泽楷想做到完美，想在特别有价值的纪念日子里给他来个惊喜。

只是谁也没料到后来。

后来，他死了。

他无法将这种圆满延续下去，却可以将这种圆满完美地结束，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黄少天看着周泽楷犹如皓月里的神仙，那盛满朦胧爱意的眼神，继续笑着指挥着周泽楷去勺一口水蛋试试。

他没有忘记，甚至记得一清二楚。

今天，是他们结婚的五周年纪念日。

上一年的这一天，他对周泽楷说了什么，导致他们两人的紧紧绑在一起的命运线给错开了。

“周泽楷，我们去海边玩好不好？”

那时候，周泽楷的回答是这样的。

“哪儿都好。”

“小周，你在跟谁说话？”江波涛问。

“小周，无论你看到的是什么黄少天，那都是假的，不存在的。”叶修说。

“看清现实，黄少天已经死了。”王杰希说。

所有人都像魔鬼，疯狂地说着令他绝望而崩溃的句子，仿佛一个深渊，深渊里面有个声音，叫他过来吧，过来吧。

他捂住耳朵，脊背弯得极低。他们都在诉说一个谎言，诉说着一个没有黄少天的谎言。

少天明明就在坐他的侧旁，温言细语地劝慰着他，手轻抚着他的背。他们为什么都看不见？

少天一直，无论何时何地，都在他的身边。

所有人都离开了。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他茫然地抬头。

手轻柔地与黄少天的手相握。

最后一个人，坐到了他的面前。

是喻文州。

他说。

“小周，你能出去一下吗？”

“我想和少天谈谈。”

“我是Q市最好的外科医生，但周泽楷不是我的病人。”张新杰说。

“他那根本就不是精神病，他脑子很正常好吗，所有的指标都表明他脑子没病。”方士谦抱胸，烦躁道，“他根本就是在自我欺骗，他——”

“心病了。”王杰希面色平静道。

“活在当下要紧，你们各位有什么建议唤醒周泽楷吗？”叶修手捏香烟，没点燃就已经被碾进烟灰缸里。

“也许我们需要请一个心理治疗师。”苏沐橙的眼角眉梢掩盖不住哀。

“不仅如此，他换个地方住也比较好，跟黄少有关的东西，最好也……”肖时钦停顿了一下，终是没办法说出口。

“不能这样。”一个人轻声道，却含着无比的坚定。

所有人都看向喻文州。

喻文州想起了那时候他所见的，周泽楷的五指微微屈起，像是在握着另一个人的手。

而谁也看不见那个人。

“不能这样。”他重复一遍道。

“如果我们这样做了。”

“周泽楷就真的治不好了。”

超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正放着九十年代的喜剧港片《开心鬼系列》，那是黄少天推荐给周泽楷的，说我小时候也特别害怕鬼，看了这个之后就再也不怕了我家还有专辑呢暑假回校的时候带给你。

其实周泽楷一点都不怕鬼。大学那会儿集体去玩，黄少天兴冲冲地宣布去走一趟鬼屋，周泽楷很为难地摇头，黄少天就跟他说害怕的话就拉着我的衣角，哎我身体各个部位随你拉。周泽楷就很矜持地拉着他的衣角，紧跟他身后，让他倍儿有男人气概，校草像个小女生似的离不开我啊。

等到他们谈恋爱时，黄少天才知道自己上当了，受骗了，中了周泽楷的圈套。在另一次的鬼屋冒险中，一个鬼从天花板上突然反着身体出现在他们面前，黄少天自己都吓了一个大跳，他的男朋友却面不改色地一把搂住他绕道走，神特么有怕鬼的人这么淡定的吗！！！

黄少天真的觉得他走过最长的路就是周泽楷的套路。

然而心机boy周泽楷却无辜地眨巴眨巴眼，说：“开心鬼好看。”

“不怕鬼了。”

黄少天内心就呵呵了，开心鬼这港片真有那么大作用他会不知道吗，周泽楷真是撒谎不打草稿的。

随后某一夜晚滚完床单的两人抱在一起，黄少天懒洋洋地靠在周泽楷怀里，跟对方说了实话。

“哎周泽楷啊，其实我小时候根本就不怕鬼，都是骗你玩的。”

“知道。”周泽楷忍俊不禁。他一想起黄少天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我小时候特怕鬼、眼神却漂移不定的样子就觉得特别有意思，才会顺着对方的话接下去。

“嗯？你知道？靠我的演技有那么差吗？”黄少天愣了下，差点没跳起来，“那你还点头，混蛋你是专门想看我笑话的吧！！”

周泽楷摇了摇头。

他蜻蜓点水般地吻了黄少天汗淋淋的眉心。

“喜欢。”

因为喜欢，黄少天才想趁着周泽楷怕鬼的事与周泽楷套套亲近。

因为喜欢，周泽楷才会假装自己怕鬼借此多一点与黄少天接触。

这世界最美好的爱情，就是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而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就是我们一起跳进了婚姻的坟墓，两手相握到两鬓霜白。

黄少天曾经幻想过周泽楷变老后的样子，无论怎样都是小鲜肉变成老鲜肉而已，而且周泽楷还非常爱吃糖，有一天黄少天在牙医诊所的候诊室对吃糖吃到牙疼的周泽楷说再这样，你老了之后剩下几颗牙咬不动糖的时候可别哭啊周泽楷，说完想象一下没牙的周泽楷，捧腹大笑。

周泽楷也笑了，接着捂住嘴巴嘶嘶地直掉眼泪珠子。

可惜没机会看到了。

黄少天的思绪从回忆里来到电视屏幕前，刚好看到开心鬼为了替女主角们教训一下严厉的教导主任，故意把她长过膝的裙子卷到大腿，小孩子似的恶作剧，看着教导主任尖叫地护着裙子跑走，女主角们禁不住哈哈大笑，小孩子似的幼稚。

而这个片子，现在却对他们有着另一重含义。

片子的开头，开心鬼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心怀冤屈，无法投胎转世，灵魂附在了他自尽的绳子上。片子的最后，开心鬼沉冤了结，与女主角们分别，投胎转世。

“周泽楷……”

黄少天望着周泽楷，“你知道吗，”

“我快要……”

他快要……

离开他了。

别说。

周泽楷竖起食指轻柔地放在黄少天毫无血色的唇上。

他笑如春风。

“少天。”

“嗯……”

“去海边吧。”

黄少天微颤，他隐约模糊地明白到，周泽楷想做什么。

所有在世的大家费尽心血的努力，一年后还是要付之东流吗？

“一定要去海边吗，还有很多漂亮的地方你不想去吗，周泽楷，你看杭州西湖啊西安兵马俑啊苏州园林啊凤凰古城啊都还没去过呢”黄少天掰着手指头数数，“还有那个喜马拉雅山怎么也得尝试一下不是吗，青藏高原这个时候去可舒服了虽然可能会有点高原反应……”

周泽楷认真地听完，说：“去海边吗？”

语气之恳切，眼神之真诚，让黄少天不禁怀疑周泽楷真的有听他在讲话吗。

他沉默良久，音箱还在放着开心鬼欢快热闹的插曲，“开森鬼开森鬼”，可黄少天却没办法开心，他与周泽楷对视，希望能有什么东西传达到周泽楷的内心。

但是，一层宛如玻璃般透明又坚硬无比的隔阂竖立在他与周泽楷之间。他无法砸碎这层隔阂，只能看着隔阂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地坚固。

黄少天第一次不懂周泽楷。

他甚至不想明白，周泽楷瞳眸深处流转的诡谲的固执。

“周泽楷……”黄少天的声音艰涩。

他第一次觉得疲惫。

原来超负荷承载一个人的爱，是如此的沉重。

“去海边吧。”周泽楷轻声重复，眼眶渐渐发红。

“嗯。”黄少天，手心轻覆在周泽楷的手背上。

就让他们一起，走上最后一次彼此陪伴的旅程。

彼此道了声晚安，关窗户熄灯，一切如常。

黑暗中黄少天闭着眼，喃喃自语：“周泽楷……”

“如果能重来的话，拼死也要拉你来垫背。”

我不会再骗你了。

我不会再抛下你了。

因为我知道，我比你的生命更重要。

天蒙蒙亮，周泽楷就已经起身，忙碌来忙碌去了。

黄少天打着哈欠，觉得当个鬼还是蛮有好处的，比如说你不用刷牙，因为你不用担心口臭；你不用洗脸，因为你眼边没有眼屎；你不用上厕所，因为你连吃饭都不用——产生口臭产生眼屎的器官甚至连上厕所的屁股都没有，你用得着刷牙洗脸上厕所吗？

如果有可以写字的手，黄少天想来一份长篇大论的论文，标题是《关于人和鬼——哪种生物更便利地生存在地球上？》

啊呸呸呸，以上皆是胡扯，我是演讲人黄少天，我们下期再见~

啊呸呸呸，错了错了，再来一遍，我是演讲人黄少天，本期演讲会到此结束，我们永远不见~

完美！满分！黄少天脑补完自己的演讲会，觉得自己真是个被商界耽误的演讲大师。眼瞅着周泽楷装完了行李，弄好了内务，厨房锅里咕噜咕噜的冒泡声开始响起，黄少天这才下了床。

无论死前还是死后的黄少天，床都对他有谜一样的吸引力，想当初要不是周泽楷反对，他就把电视冰箱也安到卧室里了，这样吃也在床上，看电视也在床上，日子多美啊。

只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尤其是这屋里头有个独占欲很强的周泽楷，不允许出现任何比起他还更让黄少天依恋的东西，黄少天和床难分难舍的场面其实不常有的，而一旦这个场面出现，这就说明了昨晚的周泽楷折磨得他十分凄惨。

……何止凄惨，简直是凄凄惨惨戚戚。

黄少天抹了一把不存在的辛酸泪，做做样子的刷刷牙洗洗脸上上厕所，再来到厨房给周泽楷一个过时的早安吻，然后溜达到书房去看周泽楷的行李收拾得怎样。

一排排的奖杯整齐地躺在敞开的行李箱里，全是大学时他和周泽楷分别取得的成就，还有两本毕业相册、一本恋爱观察日记，是周泽楷写的，结婚后便被他据为己有了、黄少天大学舍友倾情制作的黄少天出丑视频独家CD光碟，算是给周泽楷降了黄少天这妖孽的结婚礼物，接着周泽楷大学舍友也不甘落后地送给黄少天一份收录周泽楷语录的MP4，但这不是让黄少天最震惊的，最最让黄少天震惊的是喻文州、叶修、肖时钦和张新杰联手送的礼物——一叠叠周泽楷穿着裙子的照片，在他旁边的周泽楷眼角抽搐了一下。

黄少天转头呆呆地看着周泽楷，“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女装大佬，可以啊周泽楷，你很行嘛。”

周泽楷愣愣地看着黄少天：“不是，没有。”

“哈哈哈，被骗了吧，黄少你看清楚点。”肖时钦善意提醒道。

黄少天又仔细看了好多眼，才终于发现了一点点端倪，“……你们这是P的。”

“宾果。”叶修叼着烟打了个响指，“是不是很难瞧出来，这P好后张新杰可是检查了三天时间，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啊？”

“好惊喜好意外。”黄少天啪啪啪鼓掌，给四个心脏一点颜色开染坊。

随后攻读着博士的苏沐橙也来了，她递上精美的礼物盒，笑道：“现在我们学校到处流传着你和周泽楷的爱情故事，你们经常吃夜宵的那个摊子也被封恋爱神地，说是去那里吃个九十九天，爱情就能长长久久呢。”

长长久久。

黄少天望着那一对款式精致的情侣杯，笑了笑，当时他就已经在吐槽这什么狗屁恋爱神地啊明明就是苦逼大学生没钱去吃高档货才选个便宜又实惠的摊子吃夜宵好么，而且我大学四年也就去了百来天啊何来经常这个词啊，难道你们北方佬都觉得我们广东人就是个吃货吗！？谈恋爱都要去吃吃吃？！

然而情况也确实是这样。

他追周泽楷的那段时光里，最过熟悉的邀约台词就是从xxx那儿听说XXXX的YY东西很好吃，周泽楷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吃吃看，一个人吃东西怪没意思的。

周泽楷除非有事，否则都会跟着他去尝尝鲜。

现在想来，周泽楷什么身份？大学男神啊，他要有什么想吃的只要说一下立马就一大群女生嗷嗷着扑上去给他买给他做了，别的不说就说自己，他当年人气虽然不如周泽楷，但追他的人也够绕操场一个圈，当初他随口说了一句想吃萝卜糕，第二天有个行动力迅速的妹子就拿着一盒子萝卜糕跟他告白，让他自觉面壁思过了好久。

原来他在女生眼中就是个能用食物收买的肤浅男人哦？

一直互相喜欢的两人，由于各自的顾虑，迟迟未能与对方的关系更进一步，这种常见的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也并不稀奇，更何况因为性别，他们所思考的未来，所面对的艰险，更是比一般的情侣难上几个档次，最起码见家长这一关不用看也知道铁定过不了的了。

所以直到大四临近毕业的时候，黄少天才率先捅破这层窗户纸，周泽楷也答应了，两人这才在朋友的祝福下走到了一起。

那么美好的回忆，却夹杂着一丝无法言说的痛楚

那次浪漫的告白里，那些甜蜜的交往中，那场幸福的婚礼上，都有一点无法抹除的污渍。

没有亲人的祝福。

只有亲人的责骂。

他们伤痕累累，带着自身仅有的尊严与骄傲，什么都没从家里拿走，口袋里只有身份证、户口本、所剩无几的现金、屏幕裂开的手机和一张去往B市的机票。

他们在人潮汹涌的机场拼尽全力地拥抱对方，无视来往行人异样的目光。

他们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除却彼此。

除却彼此，他们无所可依。

“加油加油，还有五十米距离，前方有监控器，请不要超速前进。”黄少天闲闲地坐在车顶上，模仿着导航仪那女声凉凉地说着话，看着周泽楷轻松自如地把大背包塞进后座里。

随后走进屋里的周泽楷不久后又出来了，这次扛的东西可不轻松，是放在书桌的超大行李箱，还是底下轮子都坏掉的那种。

“哎周泽楷你真是的，”黄少天乱七八糟地心疼起来，“拿两个小拉箱不就好了吗，干嘛要拿这个啊，那么重也没轮子，我又帮不了你拿。”都忘记了这行李箱因为轮子坏了被他丢到杂物间里面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周泽楷又拿了出来。

“没事。”周泽楷摇头，豆大的汗滴从脸颊边划过。

“早知道就不买带那么大院子的别墅了，走来走去多不方便啊，你看你看那个人工池塘完全就是没有用的纯装饰品嘛，那个花圃建得这么占地根本就是欺诈啊骗钱的房产商真讨厌。”黄少天从车顶跳下来，瞧着周泽楷把箱子慢慢塞入车子的后备箱后呼了一口气。

周泽楷心说你以前不是这么讲的，他仍然记得黄少天选这个带大院子大池塘的别墅的理由，理由特别简单，“哇周泽楷你看那个池塘有好多鱼啊以后我们养只猫的话都不用喂它了”“哇周泽楷你看好大的院子啊以后我们养只狗的话它撒野的地方就有了”，诸如此类的话，总结而言就是黄少天对这块地方特别满意，满意得不能再满意，所以他们就用他们赚的第一桶金豪爽地买了下来。

他们终于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小窝，不必再寄人篱下。

那晚的黄少天兴奋不已，手舞足蹈地向他诉说着他们共同向往的未来。

心中充满期待，雀跃难耐。

而最后，猫没养，狗没养，那个向他诉说着未来希望的人，躯体永远留在了冰冷的海里。

车子平稳地前行。

班得瑞经典轻音乐Snowdreams轻柔而舒缓的调子使人平静，凉爽的空调吹走了车内的闷热，倍让人昏昏欲睡感加重。

黄少天却精神大振 ，望着前方的车尾牌号跟周泽楷叨叨道：“哇塞我以前都是在微博才看到这种车牌的，没想到还真的有啊，52038我爱你三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车主真厉害，敢拿着这个车牌号开车。”

然后车子一个转弯，跟在另一个车子的后面，黄少天更精神了，“周泽楷你千万要小心，”他望着大大的粉色字体的标语——‘萌新女司机上路，请小心’，心有余悸地说“我以前开老叶的宝马去做事情的时候旁边就是了一个新手女司机……”他飞快地描述那惊心动魄的场面，“……结果差点就让老叶的车给刮到了，那姐们的驾驶证我怀疑根本就是买通教练得到的，所以要小心啊女司机这种生物根本是用来灭绝车子的。”

“嗯。”周泽楷也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开车。

好容易周泽楷超越了那个萌新女司机，车子开得远远的，算是那女司机拍马也赶不上的距离上，黄少天可算安下心了。

不知不觉来到了远郊，车外的风景由高楼林立变成低屋矮墙，田园风光也是美不胜收，绿油油的菜叶子随风摇摆，几头牛在农人的驱使下慢悠悠地犁地，还有栅栏里的几十头大母鸡在那胡乱蹦哒着，食盆水盆都踩着它们的爪子下。绿竹青青，野花芬芳，树荫护住了大部分的公路，周泽楷空出一只手摇下车窗，习习凉风便融入狭小的空间内。

“好爽好爽，在城市夏天吹的风都是热风，吹了还比不吹得好我一走出去，靠那太阳晒得地上都可以煎鸡蛋了。”

黄少天感叹，“小农村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啊，随时都有树荫挡着，风还凉快，空气质量好得城市望尘莫及的啊。”

周泽楷点头附和。

车子渐渐地开到了比远郊更远的地方。公路两旁都是高高的大树，一副人烟稀少的样子。

周泽楷又摇上车窗，黄少天望着面前笔直的一望无际的沥青公路，唇动了动，闭紧，又张开，吐出三个字：“周泽楷。”

“嗯。”

“我那天不是很晚才回到家嘛。”

“嗯……”

“我回了母校去看看。”阳光透过车窗照入车内，黄少天眯着眼举起手，光芒却连他的手也穿透过去，“那个扫地阿叔还在，那些红艳艳的花还是开得那么火，都没有变啊。”

周泽楷嘴角微微勾起。

“然后我就走到了我们扔许愿瓶的那个湖边，我想找点可以让你开心的东西，”黄少天垂头，“我们两个的许愿瓶，我一个都没找着。”

“虽然已经没有证据说明我在纸上写的东西，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写了什么。”

周泽楷张口，似乎想说些话。

但黄少天没等周泽楷发出声音，他飞快地说：“我写的是——

希望你可以幸福一辈子，

哪怕不是和我走到最后。”

“我的是，”

“和少天永远在一起。”

“不要生离。”

“不要死别。”

周泽楷幽深的墨瞳熠熠。

“一起活着老去。”

“死去。”

他们在夜半三更的时候到了一家小旅馆，小床不结实，睡着翻个身都吱呀吱呀地扭。

黄少天侧躺在一个小床上，望着躺在另一个小床上的周泽楷。

原来是这个啊周泽楷的愿望，所以周泽楷才说要到很老才能实现。

他凝视着周泽楷恬静的睡颜，神思恍惚。难得周泽楷今天不用吃药就能睡着，他该高兴才是。

天不知道周泽楷这一年期间吃了多少颗大小不同、形状不一的白色小药片，但他是知道的。

周泽楷已经努力地试着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样活下去了。

只是周泽楷做不到而已。

还有文州、老叶、王杰希、张新杰他们，也帮了周泽楷很多。

但周泽楷就是没办法走出没有他的阴影，不愿走，止步不前，作茧自缚地把自己困在满是他们回忆的金丝笼里。

也许够了。

黄少天对自己说。

他所希望的不是周泽楷所希望的。

他想让周泽楷开心。

现在却让周泽楷如此苦痛。

这不是他的初心。

他现在，只想让周泽楷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不干涉了。

黄少天闭上眼。

去海边的路上，途径一个山区旅游景点。

他们已经观赏过了，再去也没意思，就在停车场边的小商铺买了根冰棍，几瓶饮用水和一包玉米馅的火腿肠。

周泽楷和黄少天姿势不雅地蹲在路边，躲着万年晒不停的太阳。周泽楷吃着冰棍，黄少天眼巴巴地看着周泽楷吃冰棍。

“要？”

每当周泽楷这么问的时候，黄少天立马疯狂摇头。

这么炎热的日子，看冰棍慢慢融成一滩液体是极其罪恶的一件事，黄少天作为一个有节操的鬼，是打死他也不会这么做的。

哦。他本来就已经死透了。

黄少天心痒难耐，而周泽楷却吃得津津有味，害得黄少天口水都快泛滥成灾。

哦。他没有口水这种东西。

啊啊啊啊啊不管了，黄少天恶狠狠地扑上去，张嘴就想把还剩半根的冰棍吃进肚子里。

然而这没有丝毫的卵用。

不是冰棍穿过他的嘴，就是周泽楷的手穿过他的嘴。

黄少天郁闷地败退一旁，碎碎念着灵魂真没意思，吃都不能吃东西。

周泽楷噗嗤笑出了声，又咬了一口冰棍给黄少天看。

绕过了十八弯的山路后，他们来到了海滨城市。

海风的咸湿似乎只要人一伸出舌头就能尝到那味儿。

正当日中，赤裸的脚踩上沙滩估计都是烧锅似的烫，周泽楷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像个模特来走秀似的，引得无数身材火辣的美女驻足旁观。

他没有多加理会，撑开一把遮阳大伞找个空地就坐下了，行李箱在旁边，瘪瘪的大背包也在旁边。

黄少天没有说话，他只是坐在周泽楷的身边，出神地望着波光粼粼的大海。

每一个翻滚的海浪拍上沙滩都会卷出金色的浪花，像是在嬉戏。

但是他却永远记得大海的另一个面目，仿佛饱含着人类所有的负面情绪，狂风呼啸，黑色的巨大海浪狠狠地击在他身上，把他卷入了无边的黑暗。

然而，他与周泽楷在海边互相向对方泼水，赤着脚在沙滩上留下两对脚印，把捡来的贝壳置成一个爱心的形状，甚至拿这个小水桶在海里抓些小虾小鱼。

这些记忆又使得大海看起来如此温馨快乐。

“对不起。”

一声轻轻的道歉在黄少天耳边响起。

喻文州手拿着周泽楷几天前快递过来的钥匙，站在别墅门口。

他开门进去，看到的是一个崭新整洁的客厅。

想来临行前的周泽楷打扫了一遍屋子。

周泽楷这种无论在生活中与工作中都细心认真的人，恰好就对上了黄少天这种生活上粗枝大叶工作上拼命三郎的人。

连他们的性格都是一对反义词，一个安静内向、不善言语交流，一个开朗健气、言语交流胜在量多而不是质好，但深入骨髓里的脾性是一样的，都那么倔强、固执、不愿向世俗低头，对于命运也是如此。

你很难说得上两人谁更好一些，各自的优缺点都那么鲜明而亮丽。

当得知他们两个人交往后，喻文州可以说是最平静的人。

并不是说喻文州在最早的时候已经从黄少天的三句不离周泽楷发现端倪，而是在与他们相处之后，就已经知悉了一切。

或迟或早，他们都会一起走在同一路上。

周泽楷和黄少天是同类人。

“对不起。”

一声轻轻的道歉在黄少天耳边响起。

黄少天低声笑道：“干嘛道歉啊，明明就是我自作自受，借个小船看日落的提议是我说的啊。”

“对不起。”

一颗清莹的泪缓缓划过周泽楷的脸颊。

“没能保护你。”

“这又不是你的错。”黄少天透明的手放在周泽楷的肩上，“只是那天我们不宜出海而已。”

黄少天知道，周泽楷的上衣口袋里有一篇泛黄的纸张。

那是他的演讲稿。

当时全校师生在场。

他讲的是非常敏感的题材，关同//性恋合//法//化的问题。

首先他先按年份列举了同性恋//婚姻//合法化的国家。

其次，阐述了他的见解。

他说。

“有人问，你们明明不是同性恋，为什么要支持同性恋婚姻合法化。网络上一个人的回答非常有深度，她说这个问题放在一百多年前就是黑人//解放运动，放在几百年前就是女权//运动。我们不是黑人，我们也不是女性，但我们追求自由，追求民主，追求光明。”

随后，黄少天话锋一转。

“但我不是那么高尚的人，我是个特别肤浅的人，如果不是同性恋这事和我有关的话，我才不会费那么大劲熬灯点油地写这篇演讲稿。说白了我就是喜欢周泽楷，我一个男人一个纯爷们喜欢上了同样是男人同样是纯爷们的周泽楷。我想和他在国内有个合法//同居的理由，我想和他白头偕老，所以，我支持，并且以最大的掌声献给2016年提出同性//恋//婚姻//合//法//化的人//大//代//表！！”

三秒后，全场掌声雷动。

周泽楷冲了上台，当着全校的面用自己的嘴堵住了黄少天的嘴。

日将落未落时，周泽楷以高价买了一艘小船，带着行李箱，带着越发透明的黄少天，驶向了大海。

海边的日落宛如一个盛大的表演谢幕，宛如一个年老沧桑的将军退隐，更宛如一个疲惫困倦的生命结束。

“周泽楷。”

“周泽楷。”

“周泽楷。”

“周泽楷。”

一遍又一遍，如同这三个字是什么稀世珍句一般，不疾不徐，认真而努力地反复说着三个字。

“周泽楷。”

“周泽楷。”

“周泽楷。”

周泽楷凝望着落日一点点沉入深蓝的大海，没有去看身旁那越发微弱的气息。

“周泽楷。”

“周泽……”

呓语一般的声音中断。

周泽楷闭上眼。

这是失去黄少天三百多天里的他每次都要完成的动作。

他手领着行李，脸上挂着一丝幸福的微笑。

沉闷的落水声响起。

请葬我于海底。

为了再次与他永不分离。

黄少天的漆黑的桥上前行，桥底下的尸骨成山。

蚀骨的寒冷像是要冻结他的灵魂。

少年拿着彼岸花灯笼，领着他往黑暗中走去。

忽然，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少天。”

黄少天睁开了眼。

天花板白茫茫的，恍惚间让他觉得自己来到了天堂。

人死了之后，不是去地狱，就是去天堂。

随便动了动，发现自己躺下的地方柔软又熟悉，手下那温热的皮肤也是。

他一愣。

在他旁边的人动了动。

接着猛地起身了。

吓得黄少天连忙缩手，看着穿黑白相间睡衣的背影微微颤抖，凌乱的发丝翘起。

怔愣了好久之后，黄少天突然明白自己身处何处，他一脚把旁边的人踹到地板上，嘴里骂骂咧咧道：“起来了还不快去做早餐！！我快饿死了。”

摔在地上的周泽楷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转身扑回了床上，紧紧抱住黄少天。

“干嘛啊啊啊啊周泽楷你发疯啊我快要被你勒死了！！”黄少天憋着一股劲使劲推开八爪鱼似的包住他不放的周泽楷，“快放开我啊！”

“不放。”周泽楷哑着嗓子道。

“永远不放了。”

——END.

算是圆了一个妹子的希望。

其实这个悲剧本来是个悲剧的

然而我又是亲妈。

所以还是希望他们能圆圆满满。

于是就当他们一起做了一场梦吧。

还有

世界上那么癫狂炽热的情感真的没有多少。

所以我写的时候也非常艰辛

说那么多

就是想让你们明白

别当真。